郑飞雪
一袭长裙的女子往青瓦白墙前一站，成了一帧黑白剪影，行书字体的水墨从她头顶飘飘洒洒，如初春的气韵袅袅升腾。竹管垅——这三个字从镜头跃入我视野。多好听的名字，像管弦乐器，吹奏出翠绿色的气息。我被这气息吸引着，走进墙内，从村口走向村街。
青翠茶园卓仕尉摄
竹管，取自一根竹的茎杆，多么狭窄的村庄如一截竹管，中空通直，能一望到底？沿着村街走，宛如走进竹的空筒，果然没有转角，不用转弯，一眼就能把乡村的来龙去脉望穿到底。竹管垅村位于竹管垅乡中心，脚步贴近的街道正是村庄腹部，乡政府所在中心。一群人闲慢走着，水流一样在竹管里缓缓流淌，伴随微风，一路花朵招摇，翠鸟鸣啾。
街，真的很小。十来个人走着，就堵住车的去路。说着话，不时往后看，为路过的车让路。街，很干净，没有丢弃的纸屑、果皮、塑料袋等生活垃圾。像有环卫工人大清早起床，用扫帚把街道一寸一寸打扫干净。整洁的街道，让人对小小的村庄肃然起敬。步履轻盈，说话轻声细语，举止温婉，用心灵的香贴近一个村庄的洁净，表达对村民素质的敬意。沿街民房的窗台延伸出一排排齐整的花架，架上的海棠花、紫藤花、三角梅、吊兰，一嘟噜一嘟噜往下窜，像昨夜梦里的呓语从窗口涌出来，迎向阳光。庭前的月季花、玫瑰花、百合花开得正欢，红、黄、粉、白，张着热烈的艳唇，似乎要把整个春天叫醒来。一探头，看见虚掩的门内主人笑盈盈的脸。笑靥如春，迎候过往的行人。
脚步轻缓，似有绵远的力从路径茁发出来。宣传牌写着标语——弱鸟先飞，滴水穿石。一种勤勉的品格，如雏鸟扑楞开翅膀，飞腾出春天的气息。竹管垅，位于寿宁县东南部，是省级扶贫重点贫困村，全村人口仅有多户。这廖落的人口，如星辰散落在鹫峰山脉南麓，可以想象山村过往的闭塞。我到过的贫困村落，大多因为地僻偏远，交通闭塞，人烟罕至，生活处于贫瘠状态。去年，车往寿宁白鹤仙岭，堵车江根村，村民正热闹举办“咸菜节”。腌渍的咸菜，每年农历三月二十日被村民当作盛典来庆祝。粗茶淡饭伴咸菜，囫囵过艰辛岁月，咸菜绵延成传统民俗时，夹缝里生存的滋味，勾起记忆的苦涩。竹管垅村的民俗有歌有舞，里头是否夹杂酸涩几许？竹管，这类似竹器的地名，从孔道里窥见遥远的光阴。一个地方闭塞久了，难免与外界隔绝，跟不上外界生活的节拍。好在二级路已通往乡村，村里村外的信息相互沟通。富有诗意的文化墙，让人看见文明的光亮。当乡村以“弱鸟”的雏形展飞，以“滴水”的耐力穿行，宛如春光流淌，照亮乡间的每一寸土壤。村民心中的力量，如尖尖草芽从泥土的缝隙冒出来，一枝一叶蔓延成葱茏景象。花朵飘摇的窗台，草木葳蕤的庭院，是一扇扇打开的心灵，迎着光，经营一个乡村的前景。
水墨淋漓的“茶”字，如片片茶青在春风中飘洒，一定和这个村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果然，街边的行道树，居然是一株株茶树。茶树不高，修整得平平，如绿色篱笆墙竖立在街道两侧，笔直威仪，夹道欢迎过客。行走在茶树队伍当中，精神焕发、神清气爽。一片片微风中颤动的茶青，牵动着心绪，心思空明澄净，如啜饮一杯杯迎客茶水，心中万语千言，想要对这个村庄静静叙说。街的路标，很特别。往南的路标，指向“白毫南路”；往东的路标，指向“茶山公园”。路标，以茶标识，一下子吸引了眼球。闽东盛产茶，每个县几乎都有独特品牌的茶乡。霞浦葛洪山依山傍海，以初春第一早茶“元霄绿”扬名；福鼎方家山，因白茶故里闻名；寿宁龙虎山，因茶业泰斗张天福工作的地方，研发过多种茶叶生产器具而盛名；周宁莼池，因高山云雾茶而著称。每一种茶，因地理、环境因素，形成独特的品味。竹管垅，以茶命名街区，以茶划分道路，似乎村庄就是一株老茶树，土地上的枝杆和叶片向上伸张，清香融解在村庄的根脉里。在这里，我仿佛寻找到村庄的根，深埋在土地深处的茶树根。根系繁茂着枝叶，村庄的生产、生活、民俗、风情，都与茶息息相关。我被忽左忽右的路标吸引着，脚步彷徨，不知往茶山公园走，还是往白毫南路走。以茶命名的路标，似乎用一碗茶水的深情，邀请我。一个乡村公园，往往汇聚着乡村精神。这念头从脑海里忽闪，脚步便毫不迟疑地沿石级而上，被一丛丛茶树牵引着，步上山坡。
揣摩着，公园格局，应该都有类同的景观：亭台、雕塑、叠石、流泉，草木……乍一登上竹管垅的茶山公园，难免觉得视野单调。放眼处，公园一点人工凿痕也没有。茶山公园只有茶，有站立的茶，青青的茶树站在山坡上；有卧倒的茶，修剪下的茶枝，躺在茶树旁。一垄垄茶树被修剪过，一片茶青也不多余，只剩茶茬。满园的茶茬，屹立着一个村庄的忠实和豪迈。很多茶乡常年采茶忙，从春采到夏，从夏采到秋，茶品分类：春茶、夏茶、秋茶。深秋季节，茶农依然从茶园采下糙茶毛，晾在地上，等待远方的客人来收购，运去加工其他产品，比如护发素、养颜护肤品等。茶树身上尽是宝，一片叶子也不浪费。入冬霜冷，茶事休闲的季节，茶农花费心思为茶树剪枝、施肥、喷药。竹管垅的茶农采完清明茶，便毫不吝啬把茶树修剪得平平整整，为了明年春芽萌发，采收上等的好茶青。茶乡水土中，茶农实诚，制作良心茶，不为名利驱逐。我留连在一垄垄茶树之间，这片土壤灼发的光亮，贵如金子一般。一个乡村产业，形成别具一格的公园，乡村精神指引着纵横阡陌，我发现原色的生态美，春天的气息弥漫茶乡。仿佛来年茶青，在春风浩荡中飘拂。它们经温厚的手爱抚、成长，萌芽成天地精灵，在阳光下透明、青翠、玲珑。
一位茶农挑着一担茶梗，从山路上遥遥走来，为我指明下山的路。她渐渐远去的背影，如枯瘦的老茶梗，我看见灶堂里的茶梗，燃起明亮的焰火，火光映照出黝黑的面颊，那躬身的背影又忙碌不息……茶事休了，农事并没停息。
径直的白毫南路，恰似一枚银针，越走越窄，越走越细。街尾通向山坡，山坡上又有茶。一垄垄茶生长在密密的树林里，杉树林间是一溜溜茶园，很像我家乡的葛洪山茶园。葛洪山茶园山脚有一片海，云岚和海雾四季迷蒙。竹管垅的茶山脚下，是茶的海洋，山连着山，坡拐过坡，茶山连绵不尽。这才明白，竹管垅是名副其实的茶乡，茶园面积居寿宁全县之首，家家户户经营茶。
当村庄为茶树谦让土地，变得又窄又瘦时，山巅之上，俯视这片薄薄的垄土，村庄很优雅，宛如一根长笛，吹出春天淡淡的气息。管孔里窥见一缕缕光，是茶乡放飞翅膀召唤的光亮。连绵的茶山，将村庄紧紧裹进怀里，村庄如婴儿般恬静，散发出母乳的香，整个村庄弥漫着青青茶香。
从街尾走过街头，杀青、揉捻、烘干……一场茶事在整条街忙碌起来。
来源：闽东日报